梦魇(四)(刑讯,掌嘴,拶指) (2 / 2)
“哪里不妥?夏太常为沽名钓誉,散布邪说,诽谤朝廷,难道不是今日要审的正案吗?莫非兄长连这个都忘记了。”楚嫣终于重新扬起了嘲讽的笑意,兄长的驳斥,让她更加燃起了斗志,“好,夏太常,让我来告诉你,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。前月皇上巡幸的校场里,有个可怜的宫女,可能也是被太常的容貌,或是所谓的风度迷住了。搜集来市面上能找到的太常所有的文章,把太常的话,当作比圣人言语还应该相信的圭皋。可是太常的文章里,说了那么多朝廷的不是,世道的不是,仿佛病入膏肓,无药可救。我知道夏太常这样写,是因为自己有些不得意的地方,便不由得怨恨起了朝廷和世人。一旦下笔,痛苦悲恸,不可自抑。可是那个宫女读得多了,读得入迷,便也以太常的不得意,为自己的不得意;以太常的怨恨,为自己的怨恨;以太常的无望,为自己的无望。于是,便觉得人世渺茫,生无意趣,就此生出了弃世的念头,备下了自绝的砒霜。可恰巧,陛下巡幸教场,她得了这意外的机会,就打通了关节,给赐宴群臣的饭菜里统统下了砒霜。为的是拉扯着朝堂里的上上下下,所有的达官贵人,和自己共赴黄泉。也就算是将这无望的世道,一把火烧尽了。——可是,也算天幸,她忘记了进上的菜肴,都要先由宫人试毒。所以,她刚刚毒死了一个无辜的试毒宫人,便东窗事发。上至陛下,燕北君,下至我们这些官员,楚廷尉也好,苏尚书也罢,就因为太常的这些文章,也都算是在黄泉路边上走了一遭,侥幸捡回了性命。夏太常,难道你闯下了如此大祸,不该被以谋逆之罪处死吗?这也只是陛下恰巧巡幸到的一处教场而已。别的其他的地方,京城内外,还有多少人像这个可怜的宫女一样,被你自以为正确的道理所迷惑,走上了绝路呢?”
楚平见楚嫣一句话间,竟然又绕回了原本的案情,无话可说,心中窝火,却只能闭了嘴。想起那日赐宴时的变故,至今心有余悸。但他从未真正在心里将这件事和夏初关联起来。宫女不得志自己入了魔,旁人又能左右多少。恐怕燕北君、陛下和大司马也心知肚明。将这位夏太常牵扯进来,并置于死地的,多半还是有些议论朝政的字句太过惹眼,触怒了燕北君罢了。
可夏初听了这一番话,却无比震惊地望着楚嫣——居然,是因为这样的原因。这些人,也是被他所害吗——他无法断定这个故事的真伪,虽然分明知道自己早已成为了许多人的眼中钉,随时会被推进死亡里去。但是,他更不敢擅自咬定那个宫女的经历是编造的,是一个局,只为了将他置于死地。在一个,两个,甚至可能更多的无辜人的性命面前,他无法抱有这样的傲慢。他陷在汹涌的思绪里,天人交战,一时间,竟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楚嫣见状,不禁冷笑:“难道夏太常以为,我所说的这些都是假话,都是编造出来的吗?你不知道文字也会杀人,不相信自己的言行,会导致这种后果吗——”
“……那个宫女,如何了。”夏初低哑的声音微微发抖。
“可惜,拷讯时受刑太重,没等到被凌迟处死,就先死于牢里了。夏太常若想找她对质,倒真没有这个机会了。否则,一定让你心服口服。”楚嫣故意曲解他询问的意思,用遗憾的口吻说道。
公堂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。楚嫣讲述的案情,实在是入情入理极了,让在场众人,即使笃定楚嫣是在构陷或是挟私报复,也不禁半信半疑起来,迫不及待想听这位夏太常如何自辩。可夏初居然一反常态,一语不发。
“夏太常还有什么话要说么?真相如何,太常的良心,想必已经知道答案了吧。”楚嫣笑着望他,那柔软的笑意中有着无比尖刻的嘲讽,俯瞰他的沉默,他的犹疑,甚至是他的错误,“夏太常,你认不认罪?”
夏初仍不回答。楚嫣的这些问题,他终于一个都无法回答。他先前不知原委,笃定一切罪名都是构陷,因此对陈词滥调的诏令和供状毫不在乎。不过一个借口,送他去死,他看破了生死,便也不在意这些污名。可是,如今他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了。莫非他真的让那些仍愿意相信他的人,都被他不可自制的绝望裹挟着,坠落到深渊中去了吗?众人见他不语,心中渐生疑窦。难道他真的理屈词穷,无话可说。又或是,四十下掌嘴之刑,还是让他心生畏惧。可沉默不答,也并不是一个好主意。果然,楚嫣很快下达了用刑的命令:“好罢,太常不肯招供,那就把手指拶起来,直到肯回话为止。”
拶子慢慢收紧,碾着指根压进骨髓。十指连心,一阵从未想象过的剧痛骤然如电般贯穿了他的身躯,而后愈演愈烈没有一刻止息,直接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,令他惨叫出声,冷汗像泉水般冒了出来。与这样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痛相比,方才的荆条竹板,确实都是不值一提的轻刑了。他无法再条理分明地想下去了,只剩下一声一声比疼痛的惨呼还要声嘶力竭的嘶喊,在脑海里,忽然出现又蓦然消失,掀开他埋葬情感与魂灵的棺椁。他相识的那些人中,有多少也迫于这样的痛楚,承认了本不属于他们的罪行,将自己和全家人一起送上黄泉路。或许在这所有人中,他才是唯一不无辜的那一个。他何尝不怨恨,何尝不悲恸,何尝不曾压抑着不得志的愤懑,他难道不是日夜陷在无望的牢笼里吗。甚至他也有多少次,在梦魇的尽头,闪过毁灭的欲望,用一把火将自己和人世一起烧尽,这样便结束了。他一直强迫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,冷静地审视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,不痛苦,不想念,不怨恨任何人,任何事。可他没有遏制殆尽的情感,依旧从笔尖流淌出来,终于酿成了可以杀人的毒药。他不丢下手中的笔,即使一无所有地被监视起来,一百张书笺中只有一张可以从太学中流传出去,也不肯绝望地丢下那支笔,那是他唯一的希望,唯一的寄托。他坚信自己一刻不停地写下去,总有人,总可以会听到,也许会有人比他们更聪明,更有才华,更有力量,会找到一个办法,不再重复他们的悲剧。可也许他错了……也许从一开始,就只有他错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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