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体的形状和的牢笼 (2 / 2)
“好的,让咱们谈谈埃里希·克莱茨先生的事儿。”我戏谑的将重音放在先生两字上。
“我认为他已经达到出院标准,如果保持入院治疗状态有害无益。他现在的问题,间歇性低烧,梦呓,夜惊和筋挛,大多是心理因素。我的专业意见是不论对于他本人还是恩斯特先生来说,克莱茨先生回家修养是一个更理性明智的选择。”
我注意到赫尔佐格讲话时会将左手微微扬起,好像在梳理看不见的思绪。一个人的思维比语言更快就容易这么做。我喜欢赫尔佐格的手指,修长白皙,被拔掉的指甲已经重新长出来修剪圆润。这是一双知识分子的手,我的脑子里出现这句话,埃里希的手也是这样,只是多了一些武器摩擦的茧,如今也几乎消失殆尽。
一个人的手能讲很多故事,格略科谄媚地说我有英雄的手,玛丽亚会算命的老姨妈看着我的手说我注定不断心碎,莱勒诺夫说我的手结实的像个男人,正适合扛枪,“你的眼睛在畏惧,但你的手在行动。”他赞许的拍拍我的脸颊,“眼睛朝前,手别抖,列兵恰尔洛夫。”我认为我有一双村姑的手,农村人的手和军人的手同样斑驳,布满疤痕,龟裂粗糙,甲缝里有洗不去的泥土。我父亲被劳动和酒精折磨的指骨变形,指甲被镰刀劈开的印迹清晰可见。我母亲的手因关节炎无法完全伸开,被药膏染成浅褐色。战争结束后我好好的洗了一个澡,用刷子刷干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。可我还是不干净。我嘴唇发炎,耳朵冻伤,指甲淤青,似乎永远无法干净。战争,贫穷,劳作烙在我身上,就像我皮肤,我头发,我眼睛的颜色。我无法隐藏我的身份,我是个村姑,是个女兵,是个混血杂种。我坐在浴室里,在氤氲的蒸汽里哭,我知道我可以放心大胆地流泪,因为热水能洗净泪痕,因为很多女孩都在哭。一个人的手可以讲很多故事,一个人的身体也可以讲很多故事。我们有多久没看自己的身体了?我们有多久没看看自己了?我们有多久没感觉是个人了?我们都认不出自己的身体了。我们脏的恶心。瘦的没有乳房和臀部,看不出丁点女人的模样。浴室外有人在唱歌,唱的是被改了词儿的《再见了,家乡的草原》,唱歌的女人也有男人,伴奏的有手风琴也有吉他。当唱到,“我将步枪代替捧花,帆布当作婚纱”时,一个女孩爆发出尖锐的抽泣,将脸埋进毛巾。“我该怎么嫁人啊,”她转身向我们展示自己平坦的胸部,突出的盆骨和大片起伏不平的烧伤疤痕。“谁会娶我啊!我要怎么生孩子啊!我要怎么喂奶啊!我从前是个多漂亮的姑娘啊!”她撕心裂肺的哭起来,跌坐在地,“现在我全家都死了,我还要往哪儿走啊。”她哭的那么厉害,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卡季卡和柳鲍芙敢走过来给她裹上毯子,安抚她,送她休息。
我能大致分辨出浴室里那些姑娘是干什么的,皮肤发黄发绿的是兵工厂的,肩膀上黑了一块儿的是枪炮手,指关节有墨水的是文职人员。我们站在外面,喜气洋洋的互称军衔,恭喜胜利,可等赤身裸体站在热气腾腾的澡堂里时,忽然脆弱又无助。我们不是所向披靡,捷报频传的军人,不是炮兵大尉,通讯兵少尉,军医中士,而是宝琳娜,阿廖娜,叶卡捷琳娜,是村姑,裁缝和室内女工。我们错愕惊慌的面对这一切,意识到弄不清楚女兵到底该如何规划未来。继续现在的职位?可等男人回来,国家真的需要那么多女人么。结婚,生子?可男人还会爱上一个女兵么?读了最多书的卡季卡会告诉你历史上还从没有人面对过这种抉择。我不清楚我要做什么,
我用毛刷和肥皂清洗污垢,刷的浑身发红。战争完全的改变了每一个人。不论他们如何撒谎,你都不再是离开家的那个人了。我讨厌赤裸,我喜欢制服的安全感。所以我剥夺了埃里希感到安全的权利。我让他脱光,一丝不挂的站在我面前,转身,弯腰抱膝,最后跪下,手掌贴地。我在他光洁白皙的矜贵中产皮肤上留下凌虐羞辱的痕迹,他的身体从此只讲述一个故事,一个军人如何沦为阶下囚的故事。我征服他,逼迫他跪在地上服从我意志。他同时是抽象的概念也是具体的人。我踩住他的手指,慢慢碾压,埃里希浑身发抖,咬紧牙关不敢吭声,冷汗直流,像故事里被羞辱的英雄主角一样沉默的忍受。他的手肿了,破了,青了,被打上膏药,我捏着他的手腕笑嘻嘻的提议干脆下次将十根指头全部踩断,这样更像是“战犯的手”。
“恰尔洛夫中尉。”赫尔佐格清清嗓子,“您的意见如何?出院以后,他只要每三天来复查一次就可以了。如果没有意外,两周后就不用再来了。”
我点点头,“明天出院吧,麻烦您了。”
“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今天不方便么?”
“我要准备一下。”我说,“我希望家里的一切都有助于他修养身体,毕竟,我是他有的一切了。”
后续文章将在红白网站更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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